第二十八章
流星·蝴蝶·剑 by 古龙
2018-5-25 17:35
第二十七回 杀手同门
这人就像是幽灵般,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中,站得笔直。
凤凤看不清他的脸,更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的眼睛。
一双野兽般闪闪发着光的眼睛。
她突然觉得很冷,不由自主用双手掩住了胸膛,低喝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人影没有动,也没有出声。他究竟是不是人?
凤凤冷笑道:“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,你也应该认得我!”
留守在这里的人,当然应该是律香川的属下。律香川当然已将她的模样和容貌详细地告诉了他们,甚至已绘出了她和老伯的画像,交给他们带在身边。
律香川做事之仔细周密,近年来在江湖中已博得极大的名声。
凤凤昂起头,大声地道:“快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,就说我……”
她突然警觉。这个人若真是律香川的属下,此刻早已该扑过来,怎会还静静地站在那里。
她毕竟还没有得意忘形,一想到这里,身子忽然摇了摇,像是要跌倒。
有风在吹,她身上的衣裳已贴得没那么紧。她故意将衣襟散开,露出衣里雪晶莹赤裸着的胴体。
星光灿烂。
她知道自己的胴体在星光下看来是多么诱人,也知道在哪种角度才能让对方隐隐约约看到最诱人的地方,这本是她的武器。
她的确懂得将自己的武器发挥出最大的效力。
衣襟飞扬。星光恰巧照在她身上最诱人犯罪的地方。
只要不是瞎子,就绝不会错过,只要是男人,就一定会心动。
男人只要一心动,她就有法子对付。
这人不是瞎子,是个眼睛很亮的男人。
凤凤呻吟着,弯下腰,抱紧了自己。
她知道对方已看到,就及时将自己掩盖。
她不想让这人看得太多。
若要再看多些,就得付出代价。
她呻吟着,道:“快来……来扶我一把,我的肚子……”
这人果然忍不住走了过来。
她看到这人的脚,正慢慢地向她面前移动。
一双很稳健的脚,但穿着的却是双布鞋,而且已十分破旧。
穿破鞋的男人,绝不会是个了不起的人,他这一生也许还没有见过像凤凤这么美丽的女子。
凤凤嘴角又不禁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,呻吟的声音更可怜,这也是她的武器。
她知道男人喜欢听女人的呻吟,愈可怜的呻吟愈能令人销魂。
就只这呻吟声,已足以唤起男人的欲望。
她非但不怕,而且也很懂得如何利用男人的这种欲望。
这人的脚步果然仿佛加快了些。
凤凤伸出手,颤声道:“快……快,我已经受不了……”
这是句很有趣的双关话,连她自己都觉得有趣。
这人只要是个活人,就必定难免被她引诱得神魂不定。
她算准了这点。
她的腿突然飞起。
刹那间,她已连环踢出五腿,每一腿踢的都是要害,无论这人是谁,先踢死他再说。
她还没有亲手杀过人,想到很快就会有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脚下,她的心也不禁开始跳起来。
就在这一刹那,她突然觉得足踝上一阵刺痛、头脑一阵晕眩。
然后她就发觉她整个人已经被人倒吊着提在手里,就像是提着一只鸡。
她想挣扎,但是踝上那种痛彻心脾的痛楚,已使她完全丧失了反抗的力量和勇气。
这人用一只手提着她,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,他的手伸得很直,那双明亮的眼睛,正在看她的脸。
她脸上带着可怜的表情,泪已流了下来,颤声道:“你捏痛了我,快放我下来。”
这人还是不声不响,冷冷地盯着她。
凤凤流着泪道:“我的脚被你捏碎了,你究竟想于什么?难道想……想……”
她没有说出那两个字。
她要这男人自己去想那两个字。自己去想像那件事。
“求求你,不要那样做,我怕……我还是个女孩子。”
这不是哀求,而是提醒!提醒他可以在她身上找到什么样的乐趣。
她不怕那件事。
那本是她最后的一样武器,无疑也是最有效的一种。
“你看我的脚,求求你,我真的已受不了。”
这已不是提醒,而是邀请。
她没有穿鞋子。
她的脚纤秀柔美,显得一直都保护得很小心,因为她知道,女人的脚在男人心目中,和那件事多么接近。
但假如世上只有一个男人拒绝这种邀请,也许就是她现在遇着的这个人。
他的确在看着,但却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似的,目光反而更冷,更锐利。
凤凤终于明白自己遇着的是个怎么样的人了!
这人也许没有老伯的威严气势,没有律香川的阴沉狠毒,但却比他们更可怕。
因为她忽然发现这人眼睛里有种奇特的杀气。
很多人眼睛都有杀气,但那种杀气总带着疯狂和残酷。
这人却不同。
他是完全冷静的,冷静得出奇,这种冷静远比疯狂更令人恐惧。
凤凤的心也冷了下来,不再说话。
这人又等了很久,才一字字道:“你还有没有话说?”
凤凤叹了口气,道:“没有了。”
她已发觉无论用什么法子来对付这人,都完全没有用。
这人冷冷道:“很好,现在我问一句,你就要答一句。”
凤凤咬着唇,道:“我若答不出呢?”
这人道:“你一句话答不出,我就先捏碎你这只脚!”
他说话的态度还是很冷静,但却没有人会怀疑他说的是假话。
他一字字接着道:“你只要有两句话答不出,我就把你的手脚全都捏碎。”
凤凤全身都已冰冷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明白了,你问吧。”
这人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凤凤道:“我姓毕,叫凤凤。”
这人道:“你怎会到这里来?来干什么?”
凤凤犹豫了。
她犹豫,并不是因为她要为老伯保守秘密,而是因为她无法判断说出来后,会有什么样的后果。
这人若是老伯的朋友,在他面前说出老伯的秘密,岂非也是不智之举?
但若不说呢?是不是能用假话骗过他?
她一向很会说谎,说谎本是她职业的一部分,但是在这人面前,她却实在全无把握。
这人冷冷道:“我已不能再等,你……”
他瞳孔忽然收缩,忽然将凤凤重重往地下一摔,人已飞掠而起。
凤凤被摔得全身骨节都似已将松散,几乎已晕了过去。
只见他人影飞鹰般没人黑暗,黑暗中突也掠出两个人来。
这两人动作很快,手里刀光闪动,一句话没有说,刀光已刺向他的咽喉和小腹。
两柄刀一上一下,不但快,而且配合得很好。
这两人显然也是以杀人为职业的人。
只可惜他们遇见的是这一行的专家。
他们的刀刚砍出,就飞起。
然后他们的人也飞起,跌下。
凤凤甚至连这人将他们击倒的动作都没有看清,也没有听见他们的惨呼。
她只听见一种奇异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。
她从未听过如此可怕的声音——很少有人能听到这种声音,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。
星光本是温柔的,夜本来也是温柔的,但这种声音却使得天地间立刻充满一种残酷诡秘之意。
凤凤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,似已将呕吐。
她看着这人把尸体提起,拖人屋子里,又将两把刀沉人井底。
他不将尸体掩埋,因为那也会留下痕迹。
他将尸体塞人了马家厨房的缸里!
凤凤虽然没有看见,但却已发觉他每一个动作都极准确、极实际,绝没有浪费一分力气,也没有浪费一刻时间。
不但杀人时如此,杀人后也一样。
然后她又看着这人走回来。
他脚步还是那么镇定,态度还是那么冷静。
她忽然想起他是什么人了!
“孟星魂!你就是孟星魂!”
凤凤并没有见过孟星魂。
孟星魂从不喜欢到快活林中找女人,几乎从没有在快活林出现过。
他就算出现,也是在深夜,确信没有人会看到他的时候。
几乎很少有人知道,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,他这一生,本就是活在阴影中的,直到遇见小蝶时,才看见光明。
凤凤没有见过他,却知道他!
她已在快活林中生活了很久。在她们那些女孩子之中,有种很神秘的传说,快活林有个看不见的幽灵,名字叫:孟星魂!
最近她又听老伯提起这个名字。
是她先问老伯:
“你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?”
“有,还有个女儿。”
“她出嫁了?”
老伯勉强点点头。
因为他自己也不能确定,孟星魂能不能真算是他的女婿。
“女婿”这两个字,本包含了一种很亲密的感情,他没有这种感情!
“你的女婿是什么人?”
“孟星魂。”
他不经意就说出了这名字,因为他想不到这名字会令凤凤多么震惊。
“你不想去找他们?”
“因为我不想让他们被牵连。”
“为什么?”
老伯没有回答,他不愿任何人知道他心里的歉疚和悔恨!
他无疑已毁了他女儿的一生。
现在他只希望他们能好好地活下去;安安定定地过一生。
只希望他们永远不再沾上一丝血腥。
除此之外,现在他还能做什么!
孟星魂已很久没有杀人!
他本已不愿再杀人。
现在他虽然看来还是同样冷静,但他的胃却已收缩、痉挛,似将呕吐。
因为他自觉满手血腥。
“孟星魂!你就是孟星魂!”
听到这句话,他也不禁吃惊,厉声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谁?”
凤凤笑了,忽然道:“我不但知道你是孟星魂,还知道你就是老伯的女婿。”
她这句话刚说完,就看到孟星魂蹿了过来,快如闪电一击,她眼睛刚看到他的动作,人已被一把揪起,孟星魂用力揪住她的衣襟,厉声道:“你认得老伯?”
凤凤冷笑道:“难道只有你能认得他!”
孟星魂道:“你怎会认得他的?”
凤凤抿了抿嘴,冷冷道:“那是我们的事,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
她态度突然变了,因为她已有恃无恐。
孟星魂也已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,立刻问道:“你跟他又有什么关系?”
凤凤眼珠一转,悠然说道:“我跟他的关系,总比你密切得多,你最好也不必问得太清楚,否则……”
孟星魂道:“否则怎么样?”
凤凤用眼角瞟着他,道:“否则你就得叫我一声好听的,因为将来生出的孩子,就是你的小舅子,你怎么能对我这样不客气!”
孟星魂吃惊地看着她,不但惊奇,而且怀疑。
他当然看得出她是个非常美丽、非常动人的女孩子,但他已看出了她天性的卑贱。
“一个人竟连自己都能出卖,还有什么人是她不能出卖的!”
他永远想不到老伯竟会和这么样一个女人,发生如此密切的关系。
凤凤看着他的眼睛,冷冷道:“我说的话你不信?你看不起我?”
孟星魂绝不否认。
凤凤冷笑道:“我知道你已看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,所以才看不起我,但你又能比我高明多少呢?你还不是跟我一样,一样是卖的!”
她又抿了抿嘴,道:“但是我还比你强些,因为我还能使别人快乐,你却只懂得杀人。”
孟星魂的心在刺痛,咬着牙,慢慢放开手。
凤凤的衣襟又散开,她晶莹的胸膛又露了出来,她并没有掩盖住的意思,眼波流动,忽然展颜一笑,嫣然道:“其实我也不该对你太凶的,因为我们毕竟总算是一家人。”
孟星魂道:“你……你也是从高老大那里出来的?”
凤凤点点头,微笑道:“所以我才说,我们本是一样的人,你若对我客气些,我也会对你客气些,你若肯帮我的忙,我也会帮着你。”
她突然又沉下脸,道:“但你若想在什么人面前说我的坏话,我就有法子对付你。”
孟星魂看着她,看着她得意的表情,几乎忍不住又想呕吐。
他面上却仍然丝毫无表情,沉声道:“既然如此,你当然一定知道老伯在哪里。”
凤凤昂起头,悠然道:“那也得看情形。”
孟星魂道:“看什么?”
凤凤道:“看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孟星魂沉默了很久,终于慢慢地点点头,道:“我明白。”
他的确明白,她怕他在老伯面前说的话太多。
凤凤嫣然道:“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,你看采并不像是个多嘴的人。”
她又变得很甜,轻轻道:“我们以前是一家人,以后也许还是一家人,我们两个人若能一条心,以后的好处还多着哩。”
孟星魂捏紧拳头,因为他已几乎忍不住要一个耳光掴过去。
他实在不懂,老伯怎么会要一个这样的女人,怎能忍受一个这样的女人。
老伯本该一眼就将她看透的。
孟星魂当然不懂,因为他不是老伯,也许因为他还年轻。
年轻人和老人之间,本就有着一段很大的距离,无论对什么事的看法,都很少会完全相同的!
所以老人总觉得年轻人幼稚愚蠢,正如年轻人对老人的看法一样。
年轻人虽然应该尊敬老人的思想和智慧。
但尊敬并不是赞成!
服从也不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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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繁星满天,星星,不是流星。
流星的光芒虽灿烂,但在瞬间就会消失。
只有星星才是永恒的,光芒越暗淡的星,往往也越安定。
虽然它并不能引起人们的赞美和注意,但却永远不变,永远存在。
做人的道理,是不是也一样?
孟星魂抬起头,凝视着满天繁星,心情终于渐渐平静。
这一年来他渐渐学会忍受一些以前所不能忍受的事。
直等他心情完全平静后,他才敢看她。
因为他本已动了杀机,已准备为老伯杀了这女人。
但他并不是老伯,怎么能为老伯做主。
没有人能替别人做主——没有人能将自己当作主宰,当作神。
孟星魂在心里叹息了一声,缓缓道:“你的意思我已完全懂得,现在你能带我去见老伯?”
凤凤眼波流动,说道:“你是不是一定要去见他?”
孟星魂道:“是。”
凤凤叹了口气,说道:“其实,你不见他反而好些。”
孟星魂道:“为什么?”
凤凤悠悠说道:“也许你还不知道,他现在已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的了,除了麻烦外,什么都没有。”
她咬着嘴唇轻轻道:“但是我却能给你……”
孟星魂不想听她说下去,他生怕自己无法再控制自己,所以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,说道:“我去找他,并不想要他给我什么。”
凤凤眨眨眼,道:“难道你还能给他什么?”
孟星魂一字字道:“只要是我有的,我全都能给他。”
凤凤道:“我实在没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。”
孟星魂道:“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凤凤道:“一个聪明人。”
孟星魂道:“我不聪明。”
凤凤盯着他,突又笑了,哈哈地笑着道:“我刚才不过在试你,看你是不是真的可靠,否则我又怎敢带你去呢?”
孟星魂冷冷道:“现在你已试过了。”
凤凤笑道:“所以现在我放心了,你跟我来吧。”
她转过身,面上虽仍带着笑容,但目中却已露出了怨毒之色。
她本已如飞鸟般自由,想不到现在又要被人逼回笼子里去。
为了换取这自由,她已付出代价。
现在她发誓,要让孟星魂付出更大的代价来还给她。
这密室的确就像是个笼子。
老伯盘膝坐在那里,他本想睡一下的,却睡不着。
只有失眠的人,才知道躺在床上睡不着,是件多么痛苦的事。
所以他索性坐起来,看着面前的水池。
水池很平静。
凤凤走时所激起的涟漪,现在已完全平静。
可是她在老伯心里激起的涟漪,却未平静——老伯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,就仿佛突然失去了精神的寄托。
“难道我已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?”
老伯实在不愿相信,就算这是真的,也不敢相信,因为他深知这是件多么危险的事。
但他又不能不承认。
因为他现在一心只想着,希望她能快点回来。
除了这件事外,他已几乎完全不能思索。
他忽然发现他并没有别人想像中那么聪明,也没有他自己想像中聪明。
多年前他就已判断错误过一次。
那次他要对付的人是汉阳大豪周大胡子,他不但好酒、好色,而且贪财。
一个人只要有弱点,就容易对付。
所以他先送了个美丽的女人给周大胡子,而且还在这美人身上挂满了珍贵的宝石和珠翠。
他以为周大胡子定已将他当作朋友,对他绝不会再有防备。
所以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汉阳,却不知周大胡子早已准备好埋伏在等着他。
他带着十二个人冲人周大胡子的埋伏,回来时只剩下两个人。
那次的错误,给了他一个极惨痛的教训,他本已发誓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。
谁知他又错了,而且错得更惨了。
“就算神也有错误的时候,何况人?”
老伯一生所作的判断和决定,不下千百次,只错了两次并不算多。
但除这两次外,是不是每件事都做得很对?
他的属下对他的命令虽然绝对尊敬服从,但他们究竟是不是真正同意他所做的事呢?抑或只不过因为对他有所畏惧?
想到这里,他忽然觉得全身都是冷汗。
在这一刹那,他这一生中的胡做非为,突然又全都在他眼前出现,就好像一幅幅可以活动的图画,虽已褪色,却未消失。
他忽然发现这些事做得并非完全正确,有些事假如他还能重新去做一遍,就绝不会像以前那么样做了。
他只记得那两次错误,因为只有那两次错误是对他不利的。
还有些错误对他自己虽没有损害,却损害了别人,而且损害得很严重。
这些错误他不但久已忘怀,而且忘得很快。
“为什么一个人总要等到穷途末路时,才会想到自己的错呢?”
林秀、武老刀,还有他女儿,还有其他很多很多,岂非都已作了他错误判断的牺牲品?
他为什么一直要等到现在才想到这些人,一直到现在才觉得歉疚悔恨?
为什么别人对不起他,他就一直记恨在心;他对不起别人的,却很快就会忘记?
老伯捏紧双手,掌心也满是冷汗。
他几乎已不敢想下去,不敢想得太深。
幸好这里有酒,他挣扎着下床,找到一坛酒,正想拍碎泥封,突然听到水声“哗啦啦”一响。
他转身,就看到了孟星魂!
孟星魂是个很妙的人。
他无论于什么地方出现,看来都是那个样子——就好像你一个人走到厕所里去的样子一样。
平常他看来并不显得十分冷静,因为太冷静的人也会引人注意。
只不过他无论心里有多激动,脸上也不会露出来,更不会大哭大笑,大喊大叫,但他也绝不是麻木。
他的感情也许比任何人都丰富,只不过他一向隐藏得很好而已。
他看着老伯时,老伯也正在看着他。
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,既没有惊喜的表情,也没有热烈的招呼。
谁也看不出他们心里多么激动,但他们自己却已感觉得到,甚至于已感觉到连血都比平时流得快些。
这种感情绝不是“激动”两个字所能形容。
他们本没有这种感情。
严格说来,他们只不过还是陌生人,彼此都还没有了解对方,连见面的时候都很少。
但在这一刹那间,他们却突然有了这种感情。
“因为他是我女儿的丈夫!”
“因为他是我妻子的父亲!”
这句话他们并没有说出来,甚至连想都没有真正地想到过,他们只隐约觉得自己和对方,已有了种奇异和神秘的联系,分也分不开,切也切不断。
因为他们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,都已只剩下一个。
那就是他的妻子,他的女儿。
除了他们自己外,没有人能了解这件事的意义有多么重要,多么深切。
老伯突然道:“你来了?”
孟星魂点点头,道:“我来了!”
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义,他们要说这么一句话。只不过因为生怕自己若再不说话,热泪就已将夺眶而出。
老伯道:“你坐下。”
孟星魂就坐下。
老伯凝视着他,又过了很久很久,忽然笑了笑道:“我也曾想到过,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找到这里来,这人就一定是你。”
孟星魂也笑了笑,道:“除了你之外,也没有别人造得出这么样一个地方。”
老伯道:“这地方还不够好。”
孟星魂道:“还不够?”
老伯道:“不够,因为你还是找来了。”
孟星魂沉默了半晌,缓缓道:“我本来未必能找得到的!”
他虽然并没有提起凤凤,也没有去看一眼,但他的意思老伯当然懂得。
凤凤就在旁边,他们谁都没有去看一眼。
老伯只笑了笑,道:“你怎么会等在这里的呢?难道没有去追那辆马车?”
孟星魂道:“我去追过。”
老伯道:“你追得并不远?”
孟星魂道:“不远。”
老伯道:“什么事让你回头的?”
孟星魂道:“两件事。”
老伯道:“哪两件事?”
孟星魂缓缓道:“有人看见那辆马车是往那条路上走的。”
老伯道:“有几个人?”
孟星魂道:“我见过其中一个。”
老伯道:“哦?”
孟星魂道:“他并不是守口如瓶的人,所以……”
老伯道:“所以怎么样?”
孟星魂又笑了笑,淡淡道:“我若是你,在那种情况下,就一定会叫那个人的嘴永远闭上。”
老伯微笑道:“你我都知道,在那种情况下,叫人闭嘴的方法只有一种。”
孟星魂道:“不错,我本来不该见到那个人的,却见到了他,这其中当然有原因。”
老伯道:“你想是什么原因?”
孟星魂道:“我想到了两种可能。”
老伯道:“哪两种?”
孟星魂道:“若非你走的根本不是那条路,就是你根本不在那辆马车上!”
老伯目光闪动,说道:“难道就没有第三种可能?”
孟星魂道:“没有!”
老伯道:“你难道没有想到过,也许那只不过是我的疏忽?”
孟星魂道:“在那种情况下,你绝不可能有这种疏忽。”
老伯道:“为什么?”
孟星魂道:“因为你若是这样的人,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。”
老伯凝视着他,目中带着笑意,缓缓道:“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我。”
孟星魂道:“我应该了解。”
老伯道:“我们见面的时候并不多。”
孟星魂道:“你是否能了解一个人,并不在见面的时候多少,有时就算是已追随你一生的人,你也未必能了解他。”
老伯沉思着,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你的意思我懂。”
他不但懂,而且同意。
因为这两天来,他对很多事的观念,都有很大的改变。
若是在三天前,他一定会觉得孟星魂这句话很荒谬。
那时他绝不承认自己居然会看错律香川,现在他才知道,他非但没有完全了解律香川,连他自己的女儿,他了解得都不多。
孟星魂也在沉思着,慢慢地接着道:“但还有些人你只要见过他一次,就会觉得你已了解他,就好像你们本就是多年的朋友。”
老伯道:“是否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种人?”
孟星魂目光似在远方,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,我只知道人与人之间,往往会有很奇妙的情感,无论谁都无法解释!”
老伯的目光也变得很遥远,缓缓道:“譬如说——你和小蝶?”
孟星魂笑笑,笑声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味道,因为他只要想起小蝶,心里就充满了甜蜜的幸福,但却有种缠绵入骨的相思和挂念。
“这几天,她日子过得好吗?吃不吃得下,睡不睡得着?”
他知道小蝶一定也在思念着他,也许比他的思念更深,更多。
因为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去做,要去思索。
她却只有思念他,尤其是在晚上,星光照在床前,浪涛声传人窗户的时候。
“这几天来,她一定又瘦了很多!”
老伯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,也看出了他眼睛里的思念。
知道有人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关怀挚爱,做父亲的自然也同样感动。
老伯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激动,几乎忍不住要将这小伙拥在怀里。
但老伯并不是善于表露自己情感的人,所以他只淡淡地问了句:
“她知不知道你这次出来,是为了找我?”
孟星魂道:“她不但知道,而且就是她要我来的,因为她一直都在记挂着你!”
老伯笑得很凄凉,又忍不住问道:“她没有埋怨过我?”
孟星魂道:“没有,因为她不但了解你,而且崇拜你,她从小就崇拜你,现在还是和小时候同样崇拜你,以后绝不会改变。”
老伯心里突又一阵激动,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,哑声道:“但我却一直错怪了她——”
孟星魂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你也用不着为这件事难受,因为现在她已活得很好,无论如何,以前的事都已过去,最好谁也莫要再提起。”
提起这件事,他心里也同样难受。
他知道现在已不是自艾自怨的时候,现在的问题是,怎么样创造将来,绝不能再悲悼往事。
所以他立刻改变话题,道:“我知道你绝不可能会有那样的疏忽,所以立刻回头,但这还不是让我回头的惟一原因。”
老伯胸膛起伏,长长吐出口气,道:“还有什么原因?”
孟星魂道:“马方中一家人的死因,也很令我怀疑。”
老伯黯然道:“你看见了他们的尸体?”
孟星魂点点头,道:“他们本来是自己服毒而死的,但却故意要使人认为他们是死在别人的刀下,这其中当然也有原因。”
老伯神情更惨黯,道:“你已想到他们是为我而死的?”
孟星魂道:“因为他们当然也知道,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。”
老伯长叹道:“但他们的秘密,还是被你发现了!”
孟星魂道:“我并没有发现什么,只不过在怀疑而已。”
老伯道:“所以你才到这里来?”
孟星魂道:“我本已准备往另一条路追了,因为我也看不出这里还有藏得住人的地方。”
老伯沉吟着,道:“你真的已准备往另一条路去追了?”
孟星魂点点头。
老伯道:“若是追不出什么来呢,你是不是还会回到这里来等?”
孟星魂道:“也许会。”
老伯道:“你为什么不再到原来那条路上去追呢?”
孟星魂道:“最主要的原因是:那辆马车到了八百里外,就忽然变得毫无消息。”
老伯失声道:“为什么?”
孟星魂道:“那辆马车本来很刺眼,赶车的人也很引人注意,所以一路上都有人看到,我一路打听,都有人记得那辆马车经过。”
老伯道:“后来呢?”
孟星魂道:“但一过了黄石镇后,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那辆马车。”
老伯道:“赶车的人呢?”
孟星魂道:“也没有人再见到过,车马和人都好像已突然凭空消失。”
老伯的瞳孔在收缩。
这件事是他多年前就已计划好的,他一直都认为绝不会再有差错。
现在他才发现,无论计划得多么好的事,实际行动时往往也会有令人完全出乎意外的变化发生。
就因为这种变化是谁也无法事先预料得到的,所以谁也无法预先防止。
因为人毕竟不是神,并不能主宰一切。
就连神也不能!
神的意旨,也不是人人都遵守的。
一个人若能想到这一点,他对一件事的得失,就不会看得太严重了。
一个人的得失之心若淡些,活得也就会愉快得多。
过了很久,老伯才缓缓道:“你若会回到这里来等,律香川当然也一样。”
孟星魂道:“他绝不会自己来!”
老伯道:“为什么?”
孟星魂道:“第一,因为他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,他现在很得意。”
“得意”这两个字很妙。
有时那是种恭维,有时是种讽刺,有时还包含着另外一些意思。
得意的人往往就会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。
因为一个人若是太得意,头脑就会变得不太清楚。
这点老伯当然也懂得。
孟星魂道:“何况他最多也只不过觉得怀疑而已,绝不会想到井底下还有秘密,就算派人守候在这里,也绝不会派出主力。”
老伯道:“这一点我也想到。”
孟星魂道:“还有第二点。”
老伯道:“哦?”
孟星魂道:“我敢断定他绝不会自己来找你,因为他已不必自己来。”
老伯道:“为什么?”
孟星魂笑了笑,道:“因为他相信有个人会替他找到你。”
老伯动容道:“谁?那个人是谁?”
孟星魂道:“我!”
他说出这个字,的确使一个人吃了一惊,但吃惊的人并不是老伯,而是凤凤。
老伯眼睛里神色还是很平静,非但没有露出惊讶怀疑之色,甚至还仿佛有了一丝笑意。
凤凤忽然发现这两人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情,所以他们不但能互相了解,也能互相信任。
她本来很不甘心这样安安分分地坐在旁边的,可是她忽然觉得很疲倦,仿佛有种神秘的睡意正慢慢地从她脊椎里往上爬,已渐渐爬上她的头。
老伯和孟星魂的人影似乎已渐渐模糊,声音也似已渐渐遥远……
她拼命地想睁大她的眼睛,但眼皮却重得像是铅块……
老伯道:“你到花园去过?”
孟星魂道:“在我去的时候,那里一个人都没有。”
老伯道:“所以你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地道。”
孟星魂道:“地道下还早已替我准备好了一条船!”
老伯道:“所以你就认为是他们故意让你来追踪我的?”
孟星魂道:“不错。”
老伯道:“他们没有在暗中追踪你?”
孟星魂道:“没有人能在暗中追踪我!”
老伯道:“有没有人能令你说实话?”
孟星魂道:“有……”
这就是凤凤听到他说的最后一个字。
然后她就忽然睡着。
老伯这才回过头,看了她一眼,喃喃道:“她睡得真像是个孩子。”
孟星魂道:“她已不是孩子。”
老伯沉吟着,道:“是你想要她睡着的?”
孟星魂点点头。
在水井中,他用最轻的手法点了她背椎下的“睡穴”。
老伯目中带着沉思的表情,深深道:“看来你并不信任她!”
孟星魂道:“你认为我应该信任她?”
老伯沉思着,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、我这样的处境,你也会信任她的。”
他慢慢地,一字字接着道:“因为你已没有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。”
孟星魂道:“可是你——”
老伯打断了他的话道:“等你到了没人信任时,才会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可怕。”
孟星魂道:“所以你一定要找个人来信任?”
老伯道:“不错。”
孟星魂道:“为什么?”
老伯道:“那就像一个人忽然落人无边无际的大海中,只要有一根浮木漂过来,你就立刻会去紧紧抓住它。就算你明知道这根浮木并不能救你,你也会去紧紧抓住它。”
孟星魂道:“但是抓得再紧也没有用。”
老伯道:“虽然没有用,却至少可以使你觉得有种依靠。”
他笑了笑,笑得很苦涩,慢慢地接着道:“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这种想法很可笑,那也许只不过因为我已是个老人,老人的想法,年轻人通常都会觉得很可笑。”
孟星魂凝视着他,过了很久,才缓缓说道:“我从来也没有觉得你可笑过!”
老伯绝不可笑。
他可恨、可怕,有时甚至可怜。
但他绝不可笑。
只有觉得他想法可笑的人,才真正可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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